第 三 期 (WM9403) 



                ◇ 目 录 ◇


      【故乡情】  新河最后的夏天         瓶 儿
      【异国他乡】 玛丽·安            翠 姑
      【散文随笔】 山 百 合           晓 拂
      【浪漫青春】 小时候的事迹          图 雅
      【醉  言】 不如没名没姓          李 宁
      【诗  草】 爱的誓言            百 合
      【烛  光】 《英儿》:“帝妃”的幻像    鲁澄南
             葡萄酒美译诗难         散宜生
      【诗  草】 飞 雪             杰 地
             残冬的心情           方舟子
             梦 别             冷 湖
      【青春祭】  今 夜 星 空         直 子
      【凡人轶事】 论上海话之危险性        老 康
             洋 腔 洋 调         高忠刚

               征稿征订启事

~~~~~~~~~~~~~~~~~~~~~~~~~~~~~~~~~~~~~~
  《未名》第三期(WM9403)        《未名》杂志社出版
  一九九四年五月 总第三期        美国 肯塔基州 路易维尔市
~~~~~~~~~~~~~~~~~~~~~~~~~~~~~~~~~~~~~~ 

【故乡情】

                新河最后的夏天

                ·瓶儿·

    那一年夏天,外婆还在。我去看她。

    从父母家乘汽车,两个小时后,换乘三轮卡——一种拖拉机式的出租车,“突突突
”在石子路上颠簸了半个小时,到寺前桥来。一座象锅似的小山就扣在眼前——家乡人
管它叫“锅肚脐山”。走过桥,绕过山,走到街上来。只见一栋栋三层四层的楼房簇新
地排立在两边。路面的石板是新鲜的浅灰色,一看就知道刚铺上不久。虽然不是集市日
,各种各样的小摊还是挤满了两侧。花布,绸缎,新潮毛衣,港台歌带,法国香水,日
本口红……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差一点以为自己走在北京西单的百货市场。

    那条熟悉的护城河呢?哦,原来它就在我的脚下,现在的路。那原来应是河边丛生
的秀竹变成了现在的楼房。美丽的水乡,成了永远的记忆。

    来到十字路口,向左拐,走上百来步,最西头的四合院就是外婆家。不敢从正门进
去,怕热情的邻居们会大惊小怪地蜂拥而出。绕到后门,门开着——在夏日外婆从不关
门,好让空气流通。我看到外婆端坐在前屋。

    隔壁冯家的小丽摆了花架在门前绣花。我和她打了声招呼,问她姐姐妹妹们怎么样
了。小丽上有姐姐三个,下有妹妹也三个。她父母一口气生了七个,看看没能生出儿子
,终于灰心而罢休。

    “老五,老六,老七都嫁走了。”

    与我弟弟同龄的老七也嫁了。这老七才十八岁,还是我看着长大的。

    只有小丽还待字闺中,我知道她在等谁。

    “小丽,昌亮没有回来?”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容易害羞。“他来了信。说过几天就
回来。”

    昌亮是斜对门的老七,在南京舰艇部队当排长。说也奇,那家总生儿子,不算早夭
的,一共生了七个。第八个才总算盼来了个囡。

    和昌亮他们玩捉迷藏是我童年的快乐时光。那是每年夏天小孩子必玩的游戏。四合
院隔壁是镇上的粮库,每逢夏收,粮库就挤满了送粮的农民。稻谷堆成一堆堆的小山,
很便于躲藏。我们把参加游戏的分成两摊,男孩由昌亮领头,女孩的头是我。我的部队
是名符其实的娘子军,除了和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子,还有一些五,六岁的小弟弟,小妹
妹。我把这些小小孩子编在一起,交给冯家老三云青带领。两边猜拳,猜赢的去躲起来
,猜输的去找。找的一边得把另一边全部捕获才算胜利。先俘虏的要有专人看管,不然
跑掉还得重抓。因为光看见不够,得实际上抓住才算,所以那些男孩往往爬得高高的。
有一次他们爬到房顶上,我们没法够到他们,就威胁去把他们的父母找来,吓得他们赶
快溜下来,束手就擒。

    黄昏吃罢饭,在浴桶里洗个澡,然后端了凳子坐在天井里乘凉。四周阶沿上几个男
人正在冲凉。他们脱的只剩一条短裤头,把水桶举得高高的从天凉盖上直冲下来。末了
,拿起毛巾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卖力地搓擦,最后还一手拉开裤头,另一手把毛巾伸到里
面去搓。这样的景象从小看惯的,并不觉得有伤风化。而天井里乘凉的大姑娘,小媳妇
则是除了一条裤头只多了上身的无袖衫,天气热不带胸罩,奶头若隐若现。两边时不时
地递上几句打情骂俏的话。

    那边正冲着凉的是昌亮的六哥昌元。他是家里维一继承了父业的,早先叫裁缝,现
在叫服装师。由于父亲原是县里缝纫厂的名裁缝,所以这镇上男女老少的衣服首先要送
这里做。每逢腊月,生意更是堆成山。全家老少这时都发动起来开纽洞,钉扣子或镶边
。我记得他过去很喜欢养金鱼,各个品种的金鱼他如数珍宝。他的金鱼不是一条两条的
养在小鱼缸里,而是成千上百的养在一口巨大的水缸里。他从来不卖。若是有人来讨,
他很爽快地送。我就讨过好几次。我注意到那口水缸已经不复存在,便问:“昌元,你
的金鱼呢?”

    “昌元赚钱都来不及,哪有工夫养金鱼?”对门的康青接上话茬。

    “少取笑我。我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哪比得上你?五层楼都盖上了。”的确,康青
家的五层楼高高耸立在四合院的东北角,就象当年日军的碉堡。

    其实昌元也已着手翻屋,计划盖四层。以后等大家都盖了高楼,这个天井恐怕就照
不到阳光了。

    康青和我同岁,小时候和我,还有昌亮是这院里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他四年级读了
三年。他奶奶求我帮他功课。功课是帮了,但是九九表他死活背不下来,不过我们倒是
玩到了一起。暑假里,每天一听到他和昌亮的口哨,我就提了小蓝子跑出来,我们一起
上山采草药。采回来后洗净,晾干,去卖给药铺。钱统统存在我这里,是大家看电影的
费用。春天,我们去挖桃树浆或采地衣,回来洗净用水一熬,掺点糖一拌,比木耳还美
味。

    这个只长个儿不长学问的康青十二岁的时候来向我“求婚”。那天我正在楼上晾草
药,他跑上来,往我面前一站,脸色极其严肃地说:“你嫁给我吧。”我还没搞清楚是
怎么回事,他“蹬蹬蹬”地又下楼了。我探头一看,只见楼下大小孩子围了十几号人,
都在听康青说话:“椒萍说了,她要嫁给昌亮。”大概是因为我没回答他,他猜想是这
样。

    康青十三岁时就辍学了,十四岁上跟了父亲跑买卖,后来学水泥活,不到十八岁自
己领了一支施工队去黑龙江。回家路过北京来看我,反宾为主请我吃饭,钞票大把大把
的掏,惊得我目瞪口呆。

    夜深时分,人们陆陆续续散去。有些小后生因为天气炎热,就在天井里挂了蚊帐歇
息。外婆招呼我该去睡了。我跟着外婆爬上狭窄的楼梯,楼上一股热气,尤如蒸笼。外
婆睡大床,我睡小床。我听见外婆打着扇子。不知哪个角落有耗子的“吱吱”叫声。外
婆于是拍拍床沿,那耗子就闭了嘴。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表姐来过夜时我们学耗子叫,
逗得外婆使劲拍床沿,说这耗子今晚怎么这么倔,叫个不停。

    我翻了个身。“还没睡?”外婆问,“你现在回来住的日子越来越短了。我百年以
后你还会回来吗?”

    “外婆,您别想这些。”

    “不回来也没关系。你在北京住久了,对这里也不习惯了。”说罢,外婆叹了口气
。

    几天后,我将离开的时候,昌亮回来了。那天清晨我开了门,拿了牙缸准备去阶沿
上刷牙,看见那边昌亮也端了牙缸正在刷牙。

    他看见我,抹了一把嘴,说:“你回来了。”听得出很客气,已不是儿时那种不分
你我的口吻。

    他穿着军装,样子很英武。他很适合穿军装。

    “在部队还没穿够军装?”我没话找话。

    “哪里。他们要我穿的。他们想看看我当兵的样子。”他笑笑。

    我想起前一个夏天在杭州汽车站与他巧遇。那个晚上我们在站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却没说什么话。我心里清楚,如果我不是上了大学,我们很可能会成为一对——别人
都认为会这样。

    “昌亮,他们为什么把河填了呢?”我问。

    “盖房子呗。再说那条河快成臭水沟了。”

    “可是早先很清的。原来不是说要清理的吗?过去你常去那里游泳的。我和外婆洗
米,洗菜,洗衣服都在那里。现在水竹也不见了,多可惜。”

    “总是要变的。”

    我没有话说了。

    屈指算来,新河这一别已有四载。有时候亲友来信都说些乔迁之喜,或翻了新房,
或开了新街。院子里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地搬了出去。昌亮和小丽也结了婚。

    终有一天我会回新河给外婆上坟的。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异国他乡】

                                玛丽·安

                                ·翠姑·

    大约七年前,刚来美国的我通过一个叫 American Literature Volunteer
Association(ALVA)的组织,认识了玛丽·安(Marry Ann)。这个组织免费提供英语
辅导,帮助外国人克服语言文化上的困难。辅导员们大多是些退休的老人,平凡谦和,
可敬可爱,以帮助别人为乐,充实自己的生活。

    玛丽·安早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曾在政府部门工作,也曾在学校任
教。退休后,主要时间和精力都用于从事各种义务活动。认识我时她参加ALVA不久,我
是她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两年前,她不幸心脏病突发,猝然去世。

    记得玛丽·安第一次打电话来,我们约好在附近的公共图书馆见面。她问如何得以
辨认我。我回答说,你一眼就会认出来的,我是一个特别的中国姑娘。多年后她几次笑
着提起这事。那天傍晚我站在图书馆门前等候。远远地见她从车里出来,偏高的个子,
一个肩膀斜斜挂着一个大包,走起路来身体微微前倾,急匆匆的步子,象年青人一样轻
快稳健。那时她刚从欧洲旅行回来,黝黑的脸上似乎还带着阳光的痕迹,短短的银灰色
卷发下,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在看清她的面孔以前,我就先感到了她的笑容。从那以後
,她每周星期二晚上在图书馆辅导我两个小时的英语。

    那时我白天工作,晚上在学校修了几门课。玛丽·安和我的学习多以自由交谈的形
式进行。我谈一周的工作、生活、学习和遇到的问题,她及时纠正我的发音和语法,教
我一些新词和句式,讲解一些有关的社会、文化背景,还把我遇到的生词编进一个个有
趣的小故事给我阅读。因为就在图书馆,每当我们谈到各种有趣的人和事的时候,都可
以查询资料,旁引博论。常常在一眨眼中,她就从鳞次栉比的书架上抱来大大小小一堆
书,就着老花镜一一查对,给我细细解释。几年过去,我不仅在语言上有很大进步,而
且了解了不少美国的社会、文化及风土人情,获益非浅。

    ALVA辅导员的义务工作,本来仅限于每周一次的学习辅导。但玛丽·安除了辅导我
英语,还主动提供很多别的机会,让我接触美国的文化、艺术。她经常从自己订阅的各
种杂志,报刊中选出些好文章推荐给我。几年来,我们每个月都有一个晚上一起上剧院
看各种演出,其中有许多是反映美国人日常生活的歌舞剧或话剧。当她知道我对时装感
兴趣,又带我去看时装表演。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居然还在一个时装表演会上抽中了一
个彩。

    在日常生活中,她也总是为我着想,总想着能多帮我做点什么。不管我在工作中得
到一点升迁,或者是在学校取得一个好成绩,她都是那样由衷地为我高兴。我有事也总
和她商量。玛丽·安对我来说,就象是一本巨大的活字典,大大小小的事,只须一个电
话,就能得到详尽的回答。她因为我而更加关心中国的一切,时常把一些关于中国的文
章,报刊和杂志带给我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既是师生,又是最好的朋友。玛丽·安
更象慈爱的母亲关怀与爱护着我。有些时候我自己的事情拖拉下来,她不厌其烦地再三
督促我,直到办好为止。现在一回想起她的那些“婆婆妈妈”,我就禁不住热泪盈眶。

    玛丽·安只有一个儿子,远在他州工作,难得回来。每当感恩节和圣诞节来临,我
们就象一家人一样安排节日的活动。记得我第一次请玛丽·安夫妇来我家过节。我做了
一大桌饭菜,他们吃得高兴极了,说想不到我们中国人过节要吃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比
美国人过节要丰富多了。饭后他们看了我们的家庭相册,对我先生的摄影大加赞赏。临
走时她先生开玩笑说希望尽快再来我家大吃一顿。但后来更多的是玛丽·安款待我们,
吃火鸡大餐,吃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蜜汁火腿,还有她母亲传下来的黑眼豆炖肉。

    忘不了的还有玛丽·安的圣诞树。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庭宿舍里,空间有限,自
己只放了一棵小树。玛丽·安每年都在她宽大的客厅里安放一棵散发出柏枝芳香的大圣
诞树。装饰这棵树总少不了我帮忙。玛丽·安从地下室搬来许多箱子,里面装满了几十
年来她精心收集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装饰物。她周游过许多国家,清楚地记得什么东西
从哪儿来。我们先在树上挂满星星一样的小灯,然后打开各式各样的小盒子,听她讲这
些小饰物的故事,再把它们一件件挂在我们喜欢的位置上。只需半天时间,我们就把树
装点得五彩缤纷。玛丽·安告诉我,每年节日过后,她总要花一周多的时间才能把这些
东西一一放回原处。然而我们每年总是不厌其烦的重演一番。布置完毕,我们静静地坐
在沙发上,美丽的圣诞树映着壁炉里的火光,我们看到了温暖,看到了爱,看到了家。

    玛丽·安不仅知识渊博,而且热爱生活。她年青时学过滑冰,飞行,擅长游泳,打
高尔夫球,还是唱歌跳舞的好手,常常随着音乐给我跳她年青时候流行的舞。回旋之间
,很难看出她已经是一个六十几岁的人了。她教堂的唱诗班颇有名声,曾去世界各地巡
回演唱,还出过不少的唱片和磁带。唱诗班的成员大多是业余歌手。玛丽·安在这唱诗
班里已经唱了几十年,不管刮风下雨,每周总是按时去排练。她送给我一盒磁带,里面
有她随团去法国演唱时的领唱,歌声非常美妙。她带我和我先生去参加她教堂的圣诞夜
弥撒。在那高大辉煌的教堂里,他们的歌声真是美若来自天堂。

    玛丽·安逝世后,她的追悼仪式也在这个教堂举行。那天,教堂里布满了鲜花。祭
坛两旁是我送去的两个很大很大的花蓝。玛丽·安的亲人和朋友都来与她告别。仪式程
序上印着一张她的半身相,微微地侧身坐着,还是那熟悉的姿态,还是那熟悉的笑容。
看着照片,我心疼难忍。不到一个月前,我和她一起准备圣诞节给大家的礼物,她刚收
到相馆寄来的这张相片,告诉我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照这样的相了。我先生很喜欢她这
张相片,她就送给他一张大大的。谁能想到这竟成了遗容!我上台回忆了和她的相处,
献上了我的感激和爱,为失去这样一位老师,朋友,亲人哀伤。大家泪水难禁。在唱诗
班的歌声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玛丽·安的微笑。

    玛丽·安去世后不久,我也离开了东部。临行前我最后一次去剧院,也是最后再陪
她看一次演出。我把节目介绍和一束白色的稚菊放在旁边熟悉的座位上。几年来,她总
是坐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了多少难以忘怀的时光。人间的多少悲哀,喜乐,冷
酷,温情都曾汇集到这舞台上,让我们一起动情,一起陶醉。一切都好象是发生在昨天
,现在却已人去椅空,留下的只是永恒的回忆。我被深深的悲哀淹没,无法控制流淌的
眼泪。离开剧院后,在深深的夜色中我独自开车回家,再也没有了她的陪拌,但我相信
那天晚上她是与我同在的。

    玛丽·安离开我已有两年多,我的生活和工作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然而无论是在
欣喜之时还是在困苦之刻,我总是会想起玛丽·安,如果她还健在,会和我分享多少喜
悦和欢乐,又会给我多少帮助啊。我总觉得在冥冥之中,她仍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帮助
着我。我仍然能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听到她亲切的声音。每年一月的那一天,我都会调
一杯她最爱喝的酸橙汁伏特加,洒向天空,洒向大地。

    玛丽·安,感谢你,怀念你,我永恒的亲人和朋友。


【散文随笔】

                                山  百  合

                                 ·晓拂·


    一向喜欢大自然孕育出来的东西。什么东西,天然、无刻意雕饰的痕迹便是好。

    新来了一个女孩子Joan,是总裁介绍来的。Joan今年二十二岁,看上去却只有十六
七岁的模样。她有一头亚麻色的细软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线条柔和的倒三角小脸。
脸上有一点儿细小的雀斑和一对笑涡。她的脸以及个子都很纤小。教养很好的女孩子,
性格亦很安静柔和,一起聊天时从不爱主动讲话,问她时才肯讲。

    乍见她,不禁呆了一呆。只觉得这女孩子是说不出的新鲜、轻妙,风一般的轻妙,
如远处林子里吹来的轻微的叹息。她的美是朦胧、天然而又温和的,带有些微瑕疵的,
但这瑕疵并不构成重大缺陷,好似明净的天空有几抹淡淡的微云,清澈的流水飘着几片
落叶;又好象小山坡,小河流,随意摆在了一起,有些美中不足,但自有一份家常的意
味。

    Joan的家在芝加哥边上的一个农庄上。她是农庄上长大的孩子。乡村的人,大都心
胸恬淡,诚挚善良,Joan就是在这样的生活圈子长大的。难怪她宁静安详,喜欢比较古
典、温和的书籍;具有泥土的芬芳,清新得如春天的一把鲜嫩的草,是城市里的庸脂俗
粉所无法比的。

    Joan有三匹马两只狗,她常骑着马到处去散步。她有些梦幻的气息,不喜欢居住在
城市,将来的理想是买一个自己的农庄,可以养她的马,在草原上骑马玩。聊天时,常
常给我眉飞色舞地讲起她梦想中的农庄,那些山坡,那片河流……我听得如痴如醉,仿
佛真的听见鱼儿跃水、鸟儿拍翅的声音。坐着走着仿佛也看到小马小羊吃草的俊模样。
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刚好给我晒太阳。好希望有一天也能到她的农庄上去住几
天,看看大自然是如何孕育出Joan这样的女孩子的。

    Joan喜欢春天的色彩,她的衣服都是嫩黄嫩绿色调的,配上合适的长裤,头发随意
地用一枚发卡系成一束。来面试工作时,居然也是中学生的打扮,穿着牛仔裤衬衫就来
了。实验室的人说:“这女孩一定好糊弄,随便付点工资就行了。根本不懂事嘛。”不
过,我实在想,这样的女孩子该是没有人忍心糊弄的。

    Joan的父母并不富有。她的父母育有九个孩子,Joan是最小的一个。父亲曾经是一
个机械工程师,已经退休,母亲一生的职业便是照应他们九个孩子。她的八个兄姐现都
散居在美国各地,但Joan现在还与父母住在一起。

  农庄上的生活使得Joan酷爱大自然。她喜欢旅行。去年五月份,她有了一个环境科
学的学位后,就没有找工作,而是打了一个夏天的工,赚了一笔钱,买了一张来回只要
六百美金的到德国的廉价机票,与一女朋友一道到处旅游。到了哪里也不住旅馆,只住
在不相识的人的家里,每夜只付十元钱那样的便宜住宿。这样玩,可以省钱、亦可更多
地了解别的国家的文化。玩了六个国家,只花了一千三百美金。还在匈牙利认识了一个
男孩,想与那男孩做国际朋友。这个男孩后来来美国玩,住在她家里了一个月。结果是
第一周下来她就恨不得要把那男孩赶走了。一个月之后,在机场送别了那男孩,她简直
觉得是解放了。

  玩过后,没钱又没有工作,只好白天做中学的代课老师,晚上在一家乡村餐馆里做
女招待。总裁就是在那间餐馆里用餐时遇见Joan的。或者是常常与孩子接触的缘故,
Joan自己看上去就象一个小中学生,天真烂漫的样子。但是她告诉我,她从前抽烟。真
的难以相信呢。

  她有一辆米色的旧奔驰汽车,车身已见锈迹,是去年夏天从一位老人那里花两千元
买来的。那位先生不放心将一辆已经有二十万里程的车卖给一位小姑娘,也太喜欢自己
的车子,车子卖掉以后,继续为车子做保养工作,义务为Joan修车。

  然而,奔驰总是奔驰,旧了的也是奔驰,不管其来历如何。因为是总裁介绍来的人
,一来公司就有许多人对她表示友好,如Regulatory Affair经理Terry第一天就将她叫
到办公室里去谈话。她是质量控制人员,与Terry的工作不搭界的。 

  在公司,总裁可以随便雇人,亦可随便裁人或者升迁人,因而每个人,尤其是经理
级人员,对他总是敬畏三分。为了公司本身的利益计,总裁解雇经理级人员常常是不予
警告的。虽然私下里,总裁是极有人情味儿的一个人。牙科材料公司顶重要的当数产品
的配方,因而R&D部门算是顶要害的部门了,因为该部门掌握了公司所有的配方。公司
的工作时间是8:00-4:30,前总裁解雇R&D的经理时,是4:15分,4:25便叫公司的安全人
员护送那位经理离去,第二天一早经理的办公室已被清扫了。前几天解雇工厂经理时,
也是头一天解雇旧的,第二天新经理就上任了。

  Joan现在从乡村来到了都市,要面对那样复杂激烈的竞争,她适应吗?我忍不住为
她担心。我真心希望、衷心地希望她能保持她的清纯与乡土味,永远美丽如山百合,永
远也不要改变她那如天使一般柔和的容颜。


【浪漫青春】

                         小时候的事迹

                                ·图雅·

    小时候乏善可陈,捣乱为主,上学为辅,如有余力,则以爬房。北方的平房为青灰
抹顶,窜高伏低,均无不可,遇有天窗,则背负青天朝下看。有一次居然看见一男一女
在订两家条约。我辈少不更事,然正义感极强。见那壮汉弓起身子,仿佛扼住那弱女咽
喉,弱女则拼命挣扎,口中发悲声频频。即有毛主席的红小兵一名,飞报本片民警。

    民警三名,携轻重武器若干前往现场。先施以政治攻势,反复喊话,交待政策。未
能奏效,则对空鸣枪,毅然实行清场。门破,则见暴徒携弱女正襟危坐于床上,且带大
义凛然之色,指斥我英勇武警。我等谓大军压境,此阶级敌人死无葬身之地,殊不知民
警讪讪而退,状若做错了事然,故我辈均大惑不解。

    质之于民警,民警有羞怒之色,曰:这种人,原是得你们小将来治的。以后加强巡
逻可也。


【醉  言】

                            不如没名没姓

                              ·李宁·

  《未名》杂志主编是位圣人,办了份没名的杂志。这主意妙极。眼下这杂志虽然没
名,办好了照样可以出名。君不见北大的未名湖现在不是出了名了吗?杂志如果办不好
就更方便了,人家问:这破文章是哪儿登出来的?答:嗯,弄不清名字的刊物。这下主
编也甭担责任了。

    做人大抵也是如此。若能百世流芳,有没有好名都一样。比如那华夏鼻祖黄帝,到
现在还有好多人弄不清他老人家姓啥名甚,但年年有许多人来祭拜他。倘若一个人最后
落个遗臭万年,这却必定是有名的恶果了。试想那岳子庙前的秦桧,当初如果没名没姓
,现在怎会落个每日溺壶灌顶的下场?不过时下还有不少人看不透这一点,仍煞费苦心
地在名字上下功夫。名片上印了姓名还不算,还要印上一堆不是姓名的名字,这是何苦
呢?你说整天为了这一大堆名字而活着,累不累呀?

  我的名字也是个失败。据考证,这名字当初是外公给起的,姓李名宁。大概外公早
就预见到我将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我出生前就盼我能安宁点最好。其实,这名字在我
上中学之前一直挺好用的。为什么?笔划少,好写。人家用“目不识丁”来形容文盲,
我的名字只比“丁”多了一个宝盖。从上学起,书皮纸上、作业本上、考卷上总是要写
名的,这样算来从小到大能省写多少笔啊!

    这么说,该感谢外公了才是。不然。

    后来发现不对,和我重名的人太多。先是动画片里出了个小宁宁,这是我儿时的
“保留字”嘛。继而报纸上出了个拾金不昧的李宁。再后来到一位同学家去,见到院墙
上用粉笔赫然写着“打倒李宁!”我正在纳闷,同学解释说,他的一个哥哥也叫李宁,
这是他挨了欺负后的报复。这叫李宁的光是男的也就罢了,另外一个同学的姐姐也叫这
名,竟是个女的。你想,李先生宁被叫成李小姐宁,你心里是啥滋味?又记得出国前去
取护照。电子部外办的人只认名不认人,瞪着眼问我:“你刚才不是个女的吗?”原来
五分钟前刚有一个和我重名的来过。我留心观察,仅报上有名的李宁就不下十个。不过
我还算幸运,据说北京叫王淑珍的能找到万把人。

  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那个出了名的体操运动员身上。早在他当世界冠军的时候,我就
有攀龙附凤之嫌,只好处处道歉:“我欺世盗名,此李宁非彼李宁也,不足挂齿,不足
挂齿……”。后来他从吊环上摔下来,我竟暗自高兴,以为这下人们可以把他忘了呢,
不想他又办起了啥服装公司。每当我经过王府井体育用品商店,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每
次都仓皇而过,怕撞见“李宁牌xxx展销”的牌子。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我这辈子怕
抬不起头来啦。到了国外,鬼子也跟我作对,明明是“宁李”,他们楞给念成“宁癞”
,窝囊乎哉!

  绝望之中,我总想找个别名,起码能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曾苦思冥想一番,好象唯
一的出路是捡些别人不爱用的字了。比如“李黑”,但水浒传里有个李逵,所以也难保
证“版权所有”。剩下的还有“李恶”,至今还没发现重名,莫甚幸焉。

  自己的名字都想不出来,别人的名字更懒得想。一位钱姓同学初为人父前,兴冲冲
地找到我说,如果生出个小子,就由我来起名,如果是个丫头嘛,别人已经起好了。我
很快想好了名,跟他说,就叫“钱万两”吧。那位同学听后呈失望状。幸好他到底生了
个闺女,免了此难,我也少当了回罪人。不过我还有点想不通,人家说大俗的名字会带
来大福的嘛。有位同学跟我开玩笑说:“你将来的孩子怎地起名?”我信口答道:“李
满树!”“如果是女孩呢?”“李满枝。”那同学听了乐翻了,谴责我说谁当我的孩子
真是倒了邪霉。

  我现在想明白了,名字起不好还不如不起。这样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名儿!有
了好名字还不知足,可就自讨苦吃了。


【诗  草】

                               爱  的  誓  言   

                                 ·百  合·

        当无数的悲哀已无法悲哀              是爱  就要爱得辉煌
        当沉重的往事已不再沉重              如火焰热烈燃烧
        当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历史              如海潮汹涌激荡
        让我们  停步                        手  握攥成力的支点
        从此后走在一起                      心  走完最终的距离

        不问你来自哪个纬度                  我们向前走吧
        别问我奔向哪个津口                  前面有我梦中的小木屋
        纵然只是偶然相遇                    窗口正放飞白兰鸽
        如同风掠过林梢                      那就是我们的家啊
        请允许我  伴着你                    是我们以后的归宿
        就象小草依偎巨石
                                            三叶草在我发梢闪亮时
        我们一起去播种吧                    我会用陨石装饰你的眼睛
        脚下的土地单调粗陋                  装饰你的手臂        
        却也坚实沉稳                        屋后的荒原等着我们开拓
        让我们在白桦林的沼泽边              我们的未来
        留下拓荒的痕迹                      会是野菊花一样开放的日子


【烛  光】

                          《英儿》:“帝妃”的幻像

                                  ·鲁澄南·

    如果把顾城这位中国新诗形式的勇敢挑战者的名字与“帝王”并联起来,总会有人
哑然失笑;如果再把《英儿》中的英儿与“王妃”并联起来,就可能招致更多不善的笑
声。但是,既然有一种叫“误读”的存在,我也就无所顾忌地在书缝里寻找深窥《英儿
》的个人视觉。

    《英儿》是顾城心路的真实记录。顾城的一生可能由于英儿而有了前期和后期的不
同。前期的顾城纯然是一个“童话诗人”,他看到的是“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
的/红太阳”;他听到的是“夏蝉的长鸣”,“鸟和树叶的赞美”;他想到的是“涂去
一切不幸”,“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因而舒婷说他是“集合起星星
、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着没有被污染的地方/出发”。作为一个童真的诗人,他始
终不会象北岛那样,对着龌龊的世界喊:“我不相信!”后期的顾城走不出自己的童话
世界,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在诗里筑起童话世界,他希望在自己的行动中把童话变成
现实。他终于和雷米(谢烨)远渡重洋,想在新西兰威赫克岛上实现他重返人类原始王
国的愿望。虽然在物理时空上他完全可以成为“桃花源中的武陵人”,但是在心理时空
上他反而失却了他原有深刻的童真。英儿介入的结果,既使英儿本人褪下了一个钟情于
诗人的纯情女子的面纱,也使一个被她所钟情的,曾生活在昆虫世界里的童话诗人突兀
地改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存道德。

    顾城只有在威赫克岛上才有可能象帝王那样重婚纳妾。这实在并不是他具有什么西
方人开放的婚姻观念,而是他内心隐匿的封建糟粕沉渣泛起,使他在西方现代文明面前
退却,折回到东方早期文明的封建归宿之中。

    顾城有“帝王情结”,这种潜意识的外射表现在多个方面。在婚姻观念上,他奉行
一妻一妾;在起居生活上,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需要女人的悉心照料;在家庭“帝
国”里,他颐指气使;在“岛国”上,他筑起城堡;他天天戴在头上的类似一节裤管的
“高帽”,其实是他的“皇冠”的幻像,种种迹象都可以推论顾城在心理上对自己的帝
王幻像有过承诺。

    让自己当“帝王”的承诺,只有在荒寂的孤岛上才能实现。威赫克岛上便有了顾城
的一方领土,他和幻像中的“皇后”雷米,“皇妃”英儿,是这片领地的主宰。顾城在
心理上与中国历代帝王相似,都既要有“后”有“妃”,又不希望她们成为雌性斗鸡。
因而,顾城“女儿国”的幻想,带着一层很浓厚的“后者忍让,妃者知恩”的封建伦理
色彩。雷米在成全顾城的“帝王梦”上是很尽到一个“皇后”的扶助之力的,而在积极
引进英儿,成全“帝王”的“妃子梦”上是很尽到一个“皇后”的长者风范的。应该说
,在威赫克岛上使顾城生活在“帝王幻像”中的是雷米。虽然雷米为顾城献出了一切,
以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去陪伴顾城,从结合的那天起,她便以一种“殉葬”的角色去生
活,但是即便如此,顾城对英儿的倾情无法更改,“妃子”英儿几乎占尽了“帝王”顾
城的爱情。雷米的悲剧角色只有更添抑郁色彩。

    把英儿择定为“妃子”,顾城凭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标准?一见钟情?他们相识了几
年,只见过几次面,却是在顾城临出国时才确定了恋情;清纯可爱?英儿早些年是,但
她到达新西兰时在顾城、雷米眼里已变得世故;共同语言?雷米比英儿更了解顾城,雷
米比英儿更有文学情趣,雷米比英儿更有助于顾城。一般的标准是不可能拿来衡定顾城
的这一选择的。顾城对英儿的认定,是英儿投合了他潜在的怜悯以至崇尚娇小之女人体
的审美情趣。这种情趣最集中充分地透视出顾城视己为大,悯人娇小的大男子气。内心
潜伏的这种自我体认与他早年诗中自白的:“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
《简历》)形成极大的心理反差。顾城在男人群中属于小个子的一类,英儿的娇小能使
他从心理感觉上产生错位,那种在人前的卑琐可以荡除。“大男子气”可以不必只是一
种心理状态,还可以同时是一种外在现实。因此,顾城对英儿“妃子”地位的确认,既
来自她含情脉脉引起的骚动,也来自她的娇小可人。

    “以小为美”的审美情趣,是顾城一直以来就崇尚的。作为一名新诗潮的重要诗人
,他切入诗坛的角度是小的,往往是以独语的方式来展开深邃而细小的思想。他的诗歌
对诗坛的冲击并非排山倒海般的,而是打一个洞钻进去以后使旧有的诗的大厦产生动摇
。人们往往因其陌生的语言形式而夸大了其对传统的批判力量,而究其实,顾城诗歌的
思想力量并没有人们想象的大,“大批判”的美学态度还不是顾城所追求的。“童话”
的选择也就必然排除了“史诗”。也因此,顾城诗歌中的意象选择的也居多是小动物、
小植物,诸如“马面鱼”,“甲虫”,“蝉”,“蟋蟀”,“青虾”,“萤火虫”,和
“野菊”,“葡萄”,“蔷薇”,“小灌木丛”,“蒲公英”,“油菜花”等等。我想
,顾城在诗中拈出的“小型意象”,固然是他审美情趣内在启动的结果,而顾城在威赫
克岛上与英儿玩爱时对英儿娇小身体的欣赏和肯定,就更深刻地现出其“以小为美”的
审美情趣。如“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
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东方女孩子式娇小的身体。”又如“头发垂下来,小
小的乳房微微颤抖”,在与英儿作爱后,顾城有一段说给雷米的独白:“从来没有想到
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是如此的吻合。她的轻巧给了我一种放肆的可能,一种男性力量的炫
耀,这是我在你面前所无法做到的……”。顾城选择和支配“妃子”英儿的过程是对自
己所确立的“以小为美”的审美情趣的再肯定过程。“以小为美”不是顾城选择“妃子
”的唯一标准,却是其最重要的标准。

    顾城的“帝王情结”是对象化在雷米的依顺,英儿的娇小之上,这种对象化大体上
是一厢情愿的,游戏的,但毕竟在威赫克岛上他满足了“帝王欲望”。顾城逃避现代都
市而去荒僻小岛上寻觅原始王国的梦幻以及“女儿国”的乌托邦,都在否定着一个现代
诗人的“革命性”,证实着封建劣根性的顽固。顾城的《英儿》完全可以误读成帝妃文
化的现代版本。或许有人会对此感到可怕,但是人的潜在意识又有多少不是可怕的呢! 


【烛  光】

                      葡 萄 酒 美 译 诗 难

                              ·散宜生·

    台湾的金石堂在附近(以汽车距离衡量)新开了个门市部,买中文书方便了不少。
趁着星期天去逛一圈,欣喜地发现,书的品种比唐人街主售香港流行杂志的小书店丰富
多了。秉着“古典看中文,新潮学英语”的读书原则,本人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两架
子的古典书籍。扫描之下,略为失望。煌煌两架子,一半是“诗经新译”、“唐诗赏析
”之类的“翻译作品”。是不是大陆的古诗今译风也刮到了台湾?或者这股风本来就是
从台湾刮过去的?

    古诗今译,对提高古典文化的知名度,固然极有帮助。但是,读者从中能获得多少
艺术享受,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译诗之难,难于上青天。人们往往以为难就难在
如何保持原诗的韵味,其实,韵味是溶化在原诗的文字里的,根本就是另一种文字所传
递不了的;能比较准确地说出原诗的涵义,就已经是上好的译文了。正是这最基本的一
条,前人所说的翻译三原则“信达雅”的第一条的“信”,就不是今天的一些缺乏文史
知识的所谓译诗者所能胜任的。

    正好最近看到过一首被“译苑同人”倍加赞扬、称之为“传神严谨”的译诗——诗
人绿原翻译的王翰的《凉州词》(原载大陆出版的《唐诗今译集》),印象正新鲜,就
以此作为大陆古诗今译的标杆,来比照一下台湾的今译水准。唐诗选家很少有遗漏这首
《凉州词》的,把架上的唐诗今译书籍拿出来一翻:该严谨的地方,他们似乎比绿原传
神;该传神的地方,他们又比绿原严谨。

    我们且来看一看绿原的“可以说是几乎同原作一样精彩”的译文:

        酒,酒,葡萄酒!        王翰 凉州词
        杯,杯,夜光杯!
        杯满酒香让人饮个醉!      葡萄美酒月光杯,
        饮呀,饮个醉——        欲饮琵琶马上催。
        管它马上琵琶狂拨把人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要催你尽催,想醉我且醉!    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了醉了我且枕戈睡。
        醉睡沙场,谁解个中味?
        古来征夫战士几个活着回?

    绿原的文笔自由奔放,说它是再创作,当之无愧。但是要说“传神严谨”,疑问就
来了。最大的疑问是,原文哪里有“要催你尽催,想醉我且醉”的含意?

    原诗说,刚要喝酒,琵琶就奏起来了。琵琶为何要奏?同时代的诗人王昌龄有一首
《从军行》,回答了这个问题。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
        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军中的琵琶是邀人跳舞的,这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诗中的人有没有去跳呢?看来
是去了,一个军人,大概不会有绿原那种现代诗人的“要催你尽催,想醉我且醉”,处
处要表现得与众不同的酸劲。军队里容不得这号人。即使你宁愿喝酒,到舞场边去,手
持酒杯,脚奏舞拍,为袍泽们鼓鼓劲,高潮处猛嚎几声,再仰头痛饮,这一番热闹,比
起有酒无乐的干饮,岂不是更有滋味?“欲饮琵琶马上催”,实际上是歌舞酒筵的景象
。何况葡萄酒和夜光杯都不是当时的日用之物,夜光杯不谈了,就是葡萄,比王翰稍后
的李颀还说,“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那也是用性命换来的。因此这更
像是卢纶的《塞下曲》中的庆功宴会: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但是,琵琶弹拨的,毕竟是撩乱边愁,跳累了,醉晕了,一丝乡情袭上心头,横跌
在地,倒头就睡。“醉卧沙场君莫笑”,这说话的人自己大概也在笑:我为什么要在乎
,“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实际上是相当豪放的境界。刘逸生在《唐诗小札》中说得极
好:“整首诗的基本情调是昂扬向上的,是充满对军中生活的幻想的。……而「醉卧沙
场」,也不是战士觉得有家归不得而借酒浇愁。诗人写下这两句话,其实是壮语,说它
是悲壮也无不可。而悲壮却不是消沉伤感的反面。它不是什么嗟叹,也并非无可奈何的
谐谑。中唐诗人戴叔伦有两句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写战士们忠
勇的气概,自然很明白;而「古来征战几人回」,也同样是这个意思,不过用笔曲折了
一些,并且带些悲壮的情调。”

    绿原其实还是聪明的,加油添酱还有个限度。台湾的个别译者,大概是在歌舞升平
中待久了,过分为古人担忧,居然说琵琶是催人出发去打仗。在这个严谨的地方,他们
也未免过于“传神”了一点,唐人作品中,哪有把琵琶作鼓角用的例子?

    北京的几位教授编过一本《唐诗三百首》的英译。教授们的文学水平,显然比一般
的今译者要高。对这首《凉州词》诗,他们收录的译文是:

        They sing, they drain their cups of jade,
        They strum on horseback their guitars.
        ... Why laugh when they fall asleep drunk on the sand?
        How many soldiers ever come home?

上来就添加了“他们歌唱”,这一句很巧妙。《凉州词》本来是写了给军士们唱的,译
者把它化暗为明,同时又借此规定了原诗的基本情调。动词 strum(漫不经心地弹奏乐
器)准确地摹写了当时的气氛,也避过了那个难译的“催”字。与绿原相反,英译者几
乎是只减不加。这种不妨称之为“Keep  the Barebone”的翻译手法,用在英译,可以
接受,反正读者是了解多过欣赏。但是,如果用在今译,或许就会过于“严谨”,而错
失了必须“传神”之处。

    绿原译文的第一句就是个严谨而不传神的例子。“酒,酒,葡萄酒”,绝对地正确
,绝对地严谨,难道这么简单的句子也有传神的问题?翻翻清代人注的唐诗集,他们在
这里一定引用《史记》和《十洲记》中关于大宛葡萄和西域玉杯的记载,以表明这酒和
杯都是异域殊方的珍品。译成白话后,读者见到的不再是古典文字,连带地也失去了从
古典文字到它的历史内容的联想,要保持原诗中那种对军中生活的幻想,和通过这幻想
传达的大唐初年的那种昂扬向上的基本情调,我们或许应该在文字上不“严谨”一次:

        酒,酒,大宛的美酒!
        杯,杯,西域的玉杯!

如果还是直说“葡萄酒”、“夜光杯”,在只能读今译的古诗爱好者的心里,会不会下
意识地把诗里的“葡萄酒”认作了街角小杂货店里的垂手可买的葡萄酒?

    你要不以为然,不妨欣赏一段金庸的妙文。在《笑傲江湖》第十四章“论杯”里,
黄河老祖之一的祖千秋教令狐冲如何匹配酒具时说:“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
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月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
我辈须眉男子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
,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金大侠的中华文化功底众所周知,他的想像力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可惜百密一疏,
将此时的葡萄酒误认作了彼时的葡萄酒。据唐人汝询说,“蒲陶酒西域有之,前代时有
贡献,及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蒲陶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遂造酒成绿色,芳香酷
烈,长安始识其味。”出生在西域又好饮的李白,以大江为酒,“遥看汉水鸭头绿,恰
似葡萄初发醅”,可为唐时葡萄酒色的另一证。由此可见,王翰笔下的壮士们,所喝的
并不是今天通常所说的葡萄酒。

    曾见洋人说中国人野蛮,以吃人为荣,岳飞的名句也是证据之一。要是他看过《笑
傲江湖》,就会知道,一切都是翻译惹的祸。所谓的“匈奴血”,只是带有中国特色的
葡萄酒而已。国人节俭,拿了人家的方子,把榨汁酿酒改成连皮带肉一起蒸,弄得酒色
鲜红如血。至于“胡虏肉”,则大概是一种从西方传来的面包吧。


【诗  草】

                                 飞    雪 

                                  ·杰地·

                集                      
                所有纷乱的思绪          毅然别离, 飞弛千里
                所有飞扬的激情          不与风恶, 不计所栖
                一切飘荡的梦境          跌落的不顾, 碰撞的无拘
                都无你今夜这般          你这仙人的风范
                壮烈啊!                 我从何学起!



                           残冬的心情
 
                           ·方舟子·
 
    当我厌倦了冬日平常的美梦            犹如空荡荡的天上一丝孤独的云彩
    醒在一个一样平常的午后              模模糊糊是一种难言的完美
    依稀记得自己唱过一首奇异的歌        我静坐屋中把你一遍遍端详
    最后一缕余音还在努力钻出窗口        不必睁眼便找到了浪漫的想象
    那些诱惑我歌唱的闪闪碎片            苦难无边
    原来只是窗前枝条上的积雪点点        欢乐亦无边
    一种夏日的心情直至平静的时刻        就会有风把一切吹遍
    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外面的世界风声隆隆
    我为什么还会继续歌唱                美丽的黑孩子跌倒在残雪之中
    在应该回来的时候你悄然离开          弱小生命的一滴血
    在应该沉睡的时候我独自醒来          把白色的大地映红
    在不该等你的地方把你等待            一切好人都只有不好的结局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歌唱                一切结局都会有灿烂的开始
    那位在远处向我招手的究竟是谁        在黄昏的歌唱中
    缓缓地传来无言的表白                我继续睡去



                              梦    别

                             ·冷  湖·
       
                  我漂一条生命的小船,
                  却不知将在何处靠岸。      
                  我知道你不曾期望过我的临近,
                  沿着那岁月的长河,
                  我在远方看见了你。
                  你站在岸边看群鸟翩飞,  
                  看白帆闪烁着金色的晚晖,
                  你可曾听见我放声哭喊你的名字?
                  长风鞭打着忧伤的岁月,
                  你也曾听见我为你唱一首首破碎的情歌?
                  可你就这么悄悄地消失在了暮色里,
                  说一声再见吧,
                  你也在漂泊,
                  独饮忧伤,
                  挥一挥手,
                  你泪流满面,
                  我也会失声痛哭的。
                  我的帆板破碎了,
                  只剩一个年轻、美好的男儿,
                  可他心里还怀抱着那束美丽的鲜花,
                  你知道它沾着岁月的泪水和思念,
                  还像往日一样温情、善解人意,
                  带着那份温暖如新的情意,
                  你可记得它年轻和新鲜的风采?
                  我两手空空,
                  没有宝石也没有黄金,
                  真不知道该用什麽献上我心爱的礼物。
                  行色匆匆,我还是那股自由的风,
                  永远不安地在你温柔的天空里飘荡,
                  鼓你心中幻想的帆。        
                  可我一无所有,你怎麽会跟我走?

                  今天我到了你的门口,
                  你要我给你什么呢?
                  白昼快要终结,
                  黄昏下为你点一根蜡烛吧,
                  烛火便是你我寂寞的生命。
                  你说:“进来吧,别让它在夜里给风吹灭了。”
                  我有什么权力送给你礼物,
                  打扰你的安宁,
                  末经你的允许。
                  我的礼物都那么微薄,
                  花儿会枯萎,它配不上你不朽的美。
                  可我的袋子真是空空的,
                  能给你的以前都给光了,
                  我要你的宽恕,我要你的叹息。

                  你累了,泪水都流光了,
                  睡床边飘零着枯萎的花瓣,
                  那是我至深的情爱常环绕你。
                  片片破碎了的情诗落满你寂寞的房子,
                  字迹浸湿了,
                  你说那是你梦中的泪花,
                  你说你喜欢这烛火,
                  喜欢烛火下的温情。
                  我搂着你,
                  擦干你的泪迹,
                  让你轻轻入睡。
                  然后我要离开你,
                  因为那是你独有的寂寞之旅,
                  我在远方倾听你梦中的低吟。

                  我是你一生最美好的情人,
                  又是你生命中迷离的梦幻,
                  和你一样流着寂寞的泪水。
                  我看你躺在温柔的兰风里,
                  只有我永远是你的,
                  他这麽深深地爱着你。

                  我要走了,
                  突然间来了                    
                  转瞬又得离去,
                  和你低声说了很多告别的话,
                  却忘记了告诉你我要去哪里。
                  你说:“夜空真美,像一朵睡莲浮在心灵的水面上。”
                  烛火熄灭了,
                  夜动情而宽阔, 
                  星星都向我们蜂拥。
                  你说:“你走吧,你走到那里,我都不寂寞。”



【青春祭】

                              今  夜  星  空

                                  ·直子·

    深夜三点钟,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试验室。走道上可以遇见的老相识不是保安警卫
就是清洁工人。尽管时值深夜,这些习惯于夜间工作的人们仍然热情饱满、精神百倍地
和我打着招呼:“Bonjour!”

    出了楼门,一股凉爽的空气,夹带着春天特有的清香,嫩草的香、嫩叶的香,夹带
着春天特有的劲道,万物复苏的劲道、生机勃勃的劲道迎面扑来,使我精神为之一振,
倦意顿消。为什么春天年年如此,总是这样充满活力,充满生机?!

    今夜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象是造物主随手撒下的一把钻石,寂静地、晶莹地腑视
着我们这小小的地球。少时很喜欢认星座,《天文爱好者》一直订到大学毕业。但今夜
当我抬头正想试着认认这春夜的星座时,一个名字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星农。我儿时
的一位朋友。

    星农,多好听的名字,充满了对未来浪漫而大胆的憧憬和向往——有朝一日到其它
的星球上做个快乐的农家女!星农离开我们这个世界已有六年了,她是在过完三十岁生
日后不久便匆匆离去了。今夜当客居异乡的我仰望星空,心中暗问:星农,你在哪儿?
星农,你可曾听见我的心声?

    我的阿姨不知带大过多少孩子,但在这些孩子中,阿姨最喜欢、最疼爱的,要算星
农和我了。我自己觉得阿姨更疼星农些,可阿姨不承认,而我也从没计较过。因为儿时
的我不仅喜欢星农这个朋友,而且心中还很敬佩这个只比我大几岁的“书虫”。

    儿时的星农长得甜美、文静、秀气。因为体质弱,喜静,爱哭。星农自幼喜欢读书
。无论何时去找她玩儿,只要她在家,总是抱着本书坐在那儿静静地读着。我上了小学
后,老赵伯伯(阿姨的丈夫)周末和寒暑假常常来接星农和我去阿姨家玩儿。我俩一起
挤在老赵伯伯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欢笑着、歌唱着就到了阿姨家。阿姨家虽然只有一
间房子,但星农和我在假期里往往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阿姨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花坛,上面搭着葡萄架,种着各种花草和蔬菜。坛边
有两棵白杨树和一棵枣树。那花坛曾是我儿时留连忘返的乐园。也就是在那青青的葡萄
藤下、在那荫凉的树影里,星农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儿时许多夏日的午后都是在那乐园
里,和星农一起沉浸在她讲的故事中,不知不觉身边的一切便着上了一层夕阳特有的灿
烂而金黄的颜色。

    星农讲的许多故事我都记不清了。唯独一个故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就
是“夜半歌声”。我从没看过这部电影,但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年龄,那样的环境,我
却从星农的描述中感受到了那故事的凄清的美。每当想起这个故事,脑海里总是浮现同
一幅只有黑白两色的画面:在月光如水的夜半,一位俊美的男子站在窗前,面对着月亮
,唱出如水的歌声。而一位女子,长发,身着缥缈白纱衣裙,面上亦蒙着一块白纱,伫
立在昏暗的角落里,静静地倾听着。令我惊讶的是那画面中的月光,今生我还没见过那
么美的月光。可见当时小小的星农是以怎样的聪慧与敏感的心灵来理解和感受这个故事
的,又是以怎样的才智与热忱把它讲给我听的。

    星农上了中学后,她比我大的那几岁一下子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此我们在一
起的机会渐渐减少。我们之间是靠阿姨来传递消息的。我知道星农在北京广播学院毕业
后,一直在中央广播电台工作。我得知星农不幸身罹绝症时,是八七年的夏天。那时我
因九月份要参加讲师团,去山东任教一年,正放假在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便觉得内
心深处有一小块地方裂了,直至在星农的追悼会上,它彻底地碎了。

    星农因种种经历和环境等因素,后来越发变得内向。有什么不快总是装在心里,而
脸上却总挂着那温婉可人的微笑。记得一次为声援她的恋爱,曾把她及她的男友和阿姨
一起请到家里,做许多好吃的请他们吃,然后陪着他们打麻将。因为星农和阿姨都是麻
将迷。虽然星农当时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而我却从她的眉心和嘴角看出了她心中的抑
郁和不快。我当时想,那是怎样的一块阴影呢?难道连爱情的力量对其也束手无策、驱
之不散吗?

    恶性癌细胞无情地吞噬着星农年青而美丽的生命。星农是位漂亮女子。而病魔的折
磨使她人瘦得脱形,化疗、放疗的刺激使她脱去大把的黑发。但每次我们去看望她时,
她总是事先精心化妆,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我们难过失望。我为此感动得落泪。

    我开始给星农送花。因为当时我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有让星农的病床头总摆着盛开的
鲜花了。那时父亲还在世,父亲侍弄的花园里月季花盛开,常使行人驻足、留连。而我
很喜欢收集各种形状的陶瓷花瓶。至今母亲仍帮我收留着它们,因那一个个花瓶记忆着
我的青春年华。于是每隔两天,我选一个花瓶,插好一瓶盛开的月季花去看望星农。然
而行期在即,我不得不与星农告别,谁知那竟是诀别。还记得最后的那瓶花,花瓶是一
只我最喜欢的八角瓶,瓶颈是淡青色,瓶身是藏蓝夹杂一些棕色。那次我插的花是若干
朵洁白的月季花和一朵玫瑰紫的月季花。

    那天在我任教的那所学院的宿舍里,读着母亲的来信。母亲告诉我星农终于匆匆地
去了。嘱我一定尽力争取赶回参加星农的追悼会。我心中十分难过。抬头看那窗外,天
空竟是灰灰的,空中零星而洁白的雪花匆匆飘落,及地竟即刻无影无踪。

    八宝山公墓的礼堂里空无一人,星农安然静卧在鲜花丛中。那静谧的气氛使人觉得
似乎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纷纷扰扰的世界。我终于又见到了星农那姣好的面庞。我轻手
轻脚地开始为星农饰戴头花。突然,无意间我的手指触到了星农那冰冷的面颊,就在那
一瞬,我内心深处的那一小块地方彻底地碎了,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泪眼朦胧中星农的遗容依然面带笑意,那眉头依然若蹙,那嘴角依然欲言又止。有
个声音在我内心深处轻轻呼唤着:星农,说出你的难处、你的烦恼、你的委屈以及你的
期望,好吗?说出来就会好的,我们仍可以一起去阿姨家,一起重游我们那令人忘忧的
小小乐园……

    满天的星斗依然寂静,依然晶莹。星农,无论你现在何处,我都衷心地祝愿你愉快
、健康、幸福。


【凡人轶事】

                              论上海话之危险性

                                  ·老康·

    据说爱回忆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俺要麽是未老先衰,要麽是病入膏肓。反正俺
现在就爱回忆往事。

    其实俺在中国也经历了毛委员,华政委,和邓总书记三次扭转乾坤。在美国也见过
里根,布什,和柯灵敦三届总统轮流入主白宫。无论东方西方,怎麽说俺也是三朝老人
了。说俺到了回忆往事的年纪也不算冤枉。

    话说这日妻子做东,宴请她的同窗好友。席间聊起来中国方言种类繁多,错综复杂
。有自以为是者声称上大学五年,长沙话讲得天衣无缝,比长沙人还好,并当众示范一
气。俺不知他讲得怎样,反正俺一句没懂。可他言外之意是说俺笨,上大学五年仍没学
会上海话。

    要说俺自认也很有几分天资,区区上海话理应是小菜一盘。当时可不是俺学不会,
而是不敢学。学这玩艺儿实在是太危险,轻者挨顿毒打,重者判刑坐牢。看官说了,有
那么严重么?有!要麽怎说奇巧事儿都让俺赶上了。

    那年俺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初来上海。满怀虔诚,要去祭拜中共一大会址。老师傅小
师傅给俺热情指路,俺也连连点头。谢过他们,俺还是一脸问号——不知所云,一句没
懂。

    回来后俺下决心学上海话。响应林副统帅的号召,咱也来个“急用先学,立竿见影
”。就近抓住小Z问:“‘请您再讲一遍’上海话怎麽说?”

    “侬岗怪哉。”小Z不加思索地说。

    “什麽?”

    “侬岗怪哉。”他不耐烦了。

    原来如此。上海话也没什麽难的。“侬”就是“你”,“岗”就是“讲”,这“怪
哉”两字大概是“again”的意思吧。

    俺不断背诵新学的句子,生怕被石头绊倒就忘了。好不容易学会了,还放心不下,
找小Y验证,看俺学得怎样。

    “‘侬岗怪哉’是什麽意思?”俺试探他能不能听懂。他听罢乐了,说:“就是岗
侬岗到怪哉里厢去了!”(就是讲你傻到棺材里面去了!)

    俺顿时皮肉发紧,冷汗直出。心有馀悸,暗自嘀咕:人家老师傅小师傅好心给俺指
路,俺骂人家是“傻棺材”,这顿揍肯定不会轻!您说上海话危险不危险?

    一年以后,俺好了伤疤忘了疼。寻思着俺这老聪明的不学上海话岂不可惜了。正好
俺们住在校外,每天去打开水要走很长一段路。何不利用这机会学句上海话呢?俺问身
边的小L:“‘我今天和你一起打开水’上海话怎麽说?”

    “阿拉今朝把侬一道荡开司!”

    这回没错了。俺没来上海时就知道上海话的“阿拉”就是“我”,“今朝”肯定是
“今天”了,“把侬”想必是“和你”,“荡开司”和“打开水”是再谐音不过的了。

    俺把这句背得滚瓜烂熟。每天和小L一路打开水,没机会向别人卖弄。直到有一天
学校礼堂放电影《婚礼》,那老疙瘩在脚手架上和她的男友接吻。那时候斗鸡戏尚未泛
滥成灾,这个镜头引起观众一片唏嘘声。黑暗中一个声音激动地高喊:“来了嘎高个地
场荡开司,侬无要命了!”(在这样高的地方打kiss,你不要命了!)

    敢……敢情这词是用在这儿的,俺这会儿吓得舌头都硬了。心里还暗自庆幸,亏得
没把这话说出去。要是哪天打水碰上女同胞,心里一高兴,说:“阿拉今朝把侬一道荡
开司!”那年月轻说俺这是生活作风男女关系问题,这辈子洗不清。要是那位异性同胞
一时摸不下脸面想不开,回去上吊自杀了,俺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虽然是过失杀人,俺
也得坐几年班房发配青海。您说上海话这老危险的俺还敢学麽?


【凡人轶事】

                              洋  腔  洋  调
        
                                ·高忠刚·

    来美一晃已近十年。虽然总算得到了语言学方面到顶的学位,说起英语还是带外国
口音。这也许是成年人学外语的通病。小孩学外语快得很,和外国孩子们混在一块儿,
半年下来,一口纯正地道的英语,让人羡慕不已。回想自己当年刚进外语学院学英语时
的情形,却又是另一种感慨。

    七十年代初,中国大陆的大学开始“复课闹革命”。一些外语学院招收了一批中学
生和解放军战士学外语。我也是其中之一。学外语当然就免不了讲究纯正的语音语调。
很多热心的老师们尽量地选用一些外国专家在文革前录制的磁带供学生们练习听力,模
仿发音。当时在学生食堂收饭票的食堂管理员,是被官方列为旧知识分子而送去食堂工
作的。可能是外语教师出身的缘故,他常常利用收饭票的时间与学生讨论语音语调的问
题。然而,当时的系领导很快就注意到了学生中追求纯正语音语调的倾向。他们毅然决
定召开全系批判大会来纠正“单纯追求洋腔洋调”的“不正之风”。大会首先由那位食
堂管理员作“深刻检查”,然后由那些“陷得很深”的同学作“自我批评”。他们深刻
地检讨了追求洋腔洋调的根源——讨好外国人,并保证以后再不会被洋腔洋调所迷惑。
批判大会结束时大家一致坚信:没有洋腔洋调,我们也一定能够学好外语。

    二十多年的时光已悄然离去。当年那批学生中象我这样的,可能还在被洋腔洋调困
忧着。学了这么多年英语,仍然没有纯正的洋腔洋调,实在是令人沮丧。但仔细琢磨当
年领导同志的话,也似乎不无道理:“没有洋腔洋调也一定能够学好外语”。没有纯正
的洋腔洋调,我也拿了博士学位,反过来教美国人学英文。每每如此想来,仿佛又找到
了心理的平衡。

~~~~~~~~~~~~~~~~~~~~~~~~~~~~~~~~~~~~~~

                           ◇  编 者 的 话  ◇

      初夏到来,新的一期《未名》又和大家见面了。希望它能为大家消闲助兴,化
  解几分乡愁。自从创刊以来,《未名》深得各方的支持与爱护,我们不胜感谢。还
  希望大家与《未名》共享夏夜星空,多多来稿。

      为方便读者,《未名》的 listserver 自动服务已经开始工作。订阅或停订各
  种版本的《未名》都可以通过 listserver 自动进行。各种反馈交流,来信来函也
  可以直接通过 weiming@ulkyvm.louisville.edu 与《未名》编辑部联系。 

      祝愿大家有一个愉快的夏天。

~~~~~~~~~~~~~~~~~~~~~~~~~~~~~~~~~~~~~~

                          《未名》杂志征稿征订启事

       思乡的游子,总希望有自己的一片文化园地。一群不甘寂寞的人心血来潮,
  《未名》杂志由此而诞生。

      《未名》杂志为中文综合刊物,旨在联络乡情,交流信息,互相帮助,共同发
  展。《未名》杂志现为双月刊,上半年逢单月出版,下半年逢双月出版。《未名》
  印刷版将免费赠阅,电子版(不包括封面封底)将由网络发送,也可通过无记名文
  件存取获得。  

      我们诚请各方人士不吝赐稿,内容不限,将特别欢迎文学艺术作品。我们感谢
  订户的各种信息反馈。来稿来函请寄《未名》杂志编辑部,或通过电子邮件联系。

~~~~~~~~~~~~~~~~~~~~~~~~~~~~~~~~~~~~~~

      《未名》杂志电子版 GB 文件存档于 CND.ORG (/pub/other-orgs/weiming)
  和 IFCSS.ORG(/org/weiming),HZ 文件存档于 IFCSS.ORG (/act/magazine)。

    订阅(或停订)《未名》电子版  请寄   listserv@ulkyvm.louisville.edu
           订阅 GB版:     sub weiming FIRST LASTname
                          set weiming topics: gb        
           订阅 HZ版:     sub weiming FIRST LASTname
                          set weiming topics: hz

    订阅(或停订)《未名》印刷版者,请将通讯地址通知《未名》杂志编辑部。
       
~~~~~~~~~~~~~~~~~~~~~~~~~~~~~~~~~~~~~~

            《未名》杂志编辑部:   胡效东    王  赤    曾唯斌
             本 期 责 任 编 辑:   王  赤

  通 讯 地 址:  7410  Maria Avenue, Louisville, Kentucky 40222, U. S. A.
  电话/传真 :  (502) 429-8309   (502) 499-5844   (502) 426-8937
  电 子 邮 址:  weiming@ulkyvm.louisville.edu

~~~~~~~~~~~~~~~~~~~~~~~~~~~~~~~~~~~~~~
      本刊使用中文软件 南极星 (NJSTAR)3.0 ◎倪鸿波  处理编务
~~~~~~~~~~~~~~~~~~~~~~~~~~~~~~~~~~~~~~
                                                                               


Copyright © Wei Ming Magazine 1995-1996.
Up dated January 1, 1996.